看到这个题目,你或许以为我的母亲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,或许以为她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至理名言。事实上,我的母亲只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,从来没跨进过学堂门的文盲。成年之后,回想母亲说过的话,我突然发现每句话都是我生命中的一盏明灯,尽管当年她说这些话时,我曾经那么不屑一顾,甚至认为那只是母亲的愚昧之见。
“我这辈子就是喜欢与别人逞英雄。每次挑谷担子时,我总是把远处的一簇小花当作目标,再累也要咬紧牙关,一鼓作气冲向目标。快走到小花时,我赶紧把更远处的一棵小草设为新目标。因为有了更远的目标,我才重新打起精神朝前走,所以我总能比别人挑更多的谷子。假如不及时设定新目标,我肯定在小花旁就累倒了。”后来学《管理学》,我发现这番话竟是管理大师们阐述的“目标设置理论”的“母亲版”。只是“小花小草理论”比教材上的“目标设置理论”更简单明了,更贴近生活。每当我有骄傲自满的念头时,每当有人劝我知足常乐时,我就想到更远处有一棵小花正等着我,小花前面是小草,小草前面又有小花……母亲一路播种了无数的小花小草,让我领略到一路的鸟语花香、一路的姹紫嫣红。
“写这么多医学书,没几个人看得懂啊!你还不如写一些大家都能读得懂的书。”有一天,大字不识的母亲拿着我写的医学专著感慨。我当场反驳母亲,想让她明白什么叫“曲高和寡”。母亲并不与我争辩,她深知她的话在我心中的份量。在随后一个月的时间里,我脑海里每天都回响着母亲的这句话。如何由小众变成大众呢?我开始尝试写文学作品,让更多的人从我的作品中受益。遵循母亲的“大众理论”,我在作品中尽量少用生僻字和深奥的典故。我试着写了两篇散文投稿,文章很快被刊登出来。于是,我在文学之路上一发不可收拾,从一篇篇文章到一部部散文集、小说集……埋藏在我大脑中的文学富矿,被母亲的一句话开采出来。经过几年的创作之后,我逐渐发现我最大的天赋是写作,甚至自恋地认为,我这辈子就是为写作而生的。我不明白为什么许多医生会弃医从文,难道他们都有一个我这样的母亲?抑或对生命思考之后只能用文学来表达?母亲的很多话,乍一听让人觉得老土、甚至让人很不舒服,但很有嚼劲。在不断反刍咀嚼之中,我获得了终生的精神食粮。
“既然人家小张准备念博士后,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?难道天下的书全读完了吗?你把中国的书读完了,还可以读外国的书啊!”母亲从博士同学小张那儿得知“博士的后面还有一个博士后”时,每天就在我的耳边唠叨这句话。我过去一直读医学专业,在母亲这番话的引导下,我决定读一个管理学的博士后。新学科犹如推开了一扇门,让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一处风景。回想自己的经历,学中医、学西医、学管理、再到文学创作,每次都是在母亲的鼓励下,我推开了生命中的一扇扇门。每次跨专业时,总有人批评我:“专业思想不强,浮躁的人一事无成!”我对批评者报以友善的一笑,他们哪里能懂我啊?他们哪里知道我家有一位激励我战无不胜的文盲母亲呢?人生最高的境界不是推门找适合自己的房间,而是不断去欣赏多姿多彩的人生风景。
前几天,我去父母家小住,睡觉时母亲过来给我扎蚊帐,在床沿还放上一个枕头。我好奇问母亲放枕头干什么,母亲说担心我半夜翻身会滚到地上。天啊,在八十岁母亲的眼中,五十岁的儿子居然还是小毛毛!母亲用乳汁哺育了我,用最简单的话语教育了我。“小花小草理论”解决了生命中的长度问题,“大众理论”解决了生命中的宽度问题,“推门理论”解决了生命的高度问题。从摇篮的长度、宽度与高度到学术的长度、宽度与高度,母亲无时无刻在为我搭建生命的三维空间,这就是母亲的伟大之处。当得知自己随口说出的话成了“理论”时,母亲着实吓了一跳,甚至有些诚惶诚恐,因为母亲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“理论”两个字。所谓“三大理论”,或许是儿子对母亲的过度解读?
——作为子女,母亲的话是需要过度解读的。
作者:潘习龙,北京大学医学部任教,发表长篇小说《假药》《一席之地》,散文集《人生何处不绽放》。
文章摘自《人生何处不绽放》
出版社: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